作者:林佳緯醫師
過年前凌晨,接到爸爸的電話,說祖母沒有呼吸,送到急診急救。診斷巴金森氏症三十年,好幾年前祖母及家人們討論後、拒絕醫師建議氣切以預防聲帶麻痺造成窒息,這天終究還是來了。
祖母身體狀況其實這幾年好好壞壞,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,雖然家人們都有心理準備,但沒想到這麼快。我弟去年出發到美國前,還跟祖母講「要等我喔!」祖母還是選擇過年前離開我們。
於是原本過年沒有打算回台灣的我們,都被祖母叫回來了,家人們過年前團聚,除夕那晚再飛回美國。
對於生命,我一直很矛盾。
住院醫師的時候,我們都要接受一整年外科急診的訓練。把病人從垂死邊緣拉回來是daily practice,當然救不回來的病人身體從溫熱到冰冷,也不陌生。
醫師的訓練就是完全理性分析當下狀況、迅速判斷做出處置,完全把情緒抽離。當你插管插subclavian large bore插胸管的時候,病人的哀嚎聲一定是最後考慮的事情,因為緊急的時候,幾分幾秒的時間就是生死線的兩邊。
你問我當下害怕嗎?其實這種恐懼很強大,但經過專業技能的訓練、許多知識當武裝,當下對於死亡的恐懼是被拋在腦後的(除了最擔心救不回可能被告)。救回病人當下,真的有當英雄的感覺,但經過許多戰役也明白,老天若要帶人走,你頂多讓他晚一點而已。
祖母走的那天凌晨,有點錯愕,但我的情緒其實沒太大起伏;我知道有這一天,只是沒想到這麼快。隔天從Stanford騎腳踏車回山景城,是一段不短的路,冰涼晚風和昏黃路燈喚起過去回憶,才解凍被專業冰封的情緒。
離開外科進入骨科,常要做一件骨科獨有的工作,叫骨骼捐贈。當大愛捐贈者把心臟、肺臟、肝臟、腎臟、眼角膜、甚至皮膚都捐贈出去,有時候骨頭也捐贈出來,這對骨科手術有非常大的幫助,一位捐贈者的骨頭有時可以造福數十位患者。
但是骨科醫師永遠都是最後一批幫捐贈者手術的(因為骨頭較不怕缺氧)。拿完骨頭放入支架、縫好傷口,骨科醫師還要率領眾醫護擔任「送行者」,清理遺體、換上乾淨衣服、向捐贈者鞠躬,再一路護送遺體到手術室門外交給家屬。一路上「幫你翻身」「轉彎喔」「出大門喔」的叮嚀,老是讓我想起當年外公出殯的場景。
這些經驗演變到最後,照顧自己孩子時,我也常懷著站在生死交線的恐懼感。
因為我們知道生命多麼脆弱,看過太多驚險場面,孩子睡著我還是常常去聽他們鼻息,感覺他們胸口起伏。如果把腳步退回生死交線,你會覺得呼吸都是種奇蹟。即使前一刻,他們大哭大鬧吵著不要睡覺、搞得一把火燒起來想揍人。
巧遇地震
回台灣其實一直沒辦法調時差,身為長孫白天有滿多事要忙,晚上也很難睡得好。2/6這天清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感覺到強烈的地震,我當時第一個念頭「不是吧?加州大地震也被我遇到?」醒過來才想到「對厚!我在台南......」
在花蓮生活一段時間,其實很習慣大大小小的地震。但是這次搖得真的很大力!才剛擔心就看到臉書上有人上傳大樓倒塌的相片,永大路其實離我家不遠,開車大約二十幾分鐘。本來還想直奔災區,後來想想還是先交給救難人員處理,有缺醫療人力再過去。
即使回到灣區,還是時時注意災區新聞。我看到心臟外科醫師成功救回心臟停止患者的故事,林北骨科MicroGG也前往災區,成大骨科戴大為醫師還做了影片、分享關於截肢的專業知識。但隨時間過去,還未尋著的七八十人,恐怕只能祈禱奇蹟出現。
死亡像貼在耳後的鼻息。事後檢討建商也好、防災型都更也好,都非常重要(誰都不想被自己辛苦存錢買的房子搞死);而另方面也無可否認:死亡從未遠離,只是我們習慣忽略罷了。誰知道哪天睡覺時飛機摔下來?心肌梗塞死亡的人沒在做健康檢查?
依然想念
祖母在巴金森氏症久病後,便漸漸進入失智的狀態,有時清醒可以跟你重複多年前的舊事,往事也漸漸成為對話的主體。
現在兒子們調皮,我媽說我小時候一樣又皮又愛耍賴,拿籐條出來時會跑到祖母身後大喊「阿嬤救人喔!」媽媽上班忙,有時也要拜託祖母背我在家進進出出。祖母在家裡後院養雞,小時候除了去雞舍撿雞蛋外,我弟還會去抱母雞進來嚇我妹。
跟祖母上香時,眼眶一下就濕了。
對於死亡從不陌生,但告別也永遠不容易。
面對生命與死亡,即使長時間站在交會處,還是充滿矛盾與無力。或許負責救難的弟兄、災區醫院裡的同仁,也有類似的感覺?但比起無能為力的部份,我寧願時刻提醒自己,生命的可貴,並珍惜眼下與身邊所有人的時光。與大家分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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